无论美国是否衰落,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将终结;但是,崛起大国无论是作为单个行为体还是作为集体,都不会有提供另一个全球秩序的能力。美国将和崛起中其他国家共享权力和权威;崛起中大国将在各自的区域内建构并维持区域秩序。
在2014年出版的《美国世界秩序的终结》(The End of American World Order,Polity Press)一书中,印裔加拿大学者、美利坚大学教授阿米塔夫· 阿查亚(Amitav Acharya)深度探讨了时下的热门话题之一:全球秩序的未来。他在书中的最终判断是:无论美国是否衰落,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将终结;但是,崛起大国无论是作为单个行为体还是作为集体,都不会有提供另一个全球秩序的能力。阿查亚预期,未来全球将出现区域性世界(regional worlds)和全球协作(world concert)并存的政治秩序。具体说来,未来世界将呈现多元性和复杂性,世界秩序的管理也将出现权力分散的局面,美国将和崛起中其他国家共享权力和权威;崛起中大国将在各自的区域内建构并维持区域秩序。


阿查亚和他的著作《美国世界秩序的终结》(中译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1月)
阿查亚对以上观点的论述基于对现存世界政治结构的分析。在阿查亚看来,美国的单极时刻确实出现过,但是它比美国衰落主义及其批判所描述的要更加脆弱和不稳定。他批判了伊肯伯里(Ikenberry)在《自由主义的利维坦》(Liberal Leviathan)中对“霸权主义的世界秩序”的论述,他认为伊肯伯里巧妙地回避了这个秩序在地理涵盖范围维度的有限影响。基于此,他认为《自由主义的利维坦》一书对所谓“自由世界”的阐述,会让读者因其适用范围、意识形态的偏见而对其信誉产生疑虑。在此基础上,阿查亚指出,我们应当对美国领导之下的世界秩序存有四个疑问:其适用范围是否全球性,其存在基础是否基于共识,秩序本身是否充满善意以及美国是不是真正的和平缔造者。阿查亚对这些疑问一一展开并解释道,美国领导之下的世界秩序只是一个国际秩序,而并非唯一的全球秩序;而这个秩序的真正原则是威吓和纷争;这个秩序和美国本身的“善意”兼被夸大。事实上,即使是多边主义的国际组织,其结构也以美国为中心。美国霸权之下的多边主义有浓重的国家中心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色彩,而非西方国家和区域性多边主义的发展。事实上,发展中国家一直在国际规范的确立和发展中做着自己的贡献,阿查亚举例“不结盟运动”,在全球气候治理中的“共同而有别的责任”等,皆为发展中国家之作。
阿查亚对美国中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霸权提出了挑战。从学术角度而言,反对西方中心主义是他的一贯立场。确实,西方中心的视角很容易让学者将非西方性和西方性对立起来。当学者提出“其他地方的崛起对西方(特别是美国)的影响”这样的疑问的时候,就已经隐含了对立性的视角。鲜有例外,西方学者对未来世界秩序的观察通常可归纳为对类似这样的问题的回答:“崛起的中国会是现存规则的破坏者还是顺从者?”就国际关系学界的领军人物而言,阿查亚是屈指可数坚持反对西方中心主义或者美国中心主义的学者,这对国际关系作为一个学科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对美国学者一致以“美国主导是世界稳定的必要因素”为出发点,以及在此基础上对美国重振开出的种种药方,阿查亚一并拒绝接受。他指出这一出发点既不符合基本逻辑,也不符合基本事实。在他看来,美国主导并非必然,而美国主导的全球世界秩序的结束对美国和世界也许都是好事。遗憾的是,无论从学理思辨的角度,还是从研究方法而言,阿查亚很少或者说并没有引进过非西方视角。尽管阿查亚极为赞赏赵汀阳、阎学通等学者在这方面的努力,但是他自己并未做过类似的尝试。这也约束了阿查亚对改变国际关系学界美国、西方中心论的话语霸权现状可能做出的贡献。简言之,尽管阿查亚秉持反对美国、西方中心论,但是不管是从学理上,还是从研究方法上,他未提出过其他替代方案。
对未来秩序的分析和预期,阿查亚坚持一贯的研究立场:区域化。但是他指出区域化的目的和相关性都在发生重大变化。在区域间互动更加频繁和深化的背景下,区域性组织的定位发生了变化。这些组织在数量增加的同时也在承担新的功能和社会责任。基于此,阿查亚认为,区域性世界(新区域主义)的出现在所难免。在他看来,区域性世界和自上而下的地理分割区块不同,而其中最重要的新变量是各地区对该地区大国行为的回应。在他看来,地区性冲突和复杂性使得区域性大国成为世界霸权的道路困难重重,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当今世界,武力征服邻邦已无可能,而大国也意识到他们在世界范围内的地位和诉求首先需要得到自己所处地区的认可。在美国领导的世界秩序衰落的背景下,在社会化美国的同时,崛起大国将在各自的区域内占据主导地位。区域性世界在形成中,但是欧盟模式不是唯一的区域性秩序建构模式。
他同时指出,区域并非全球秩序的唯一平台。我们将会面对一个集体掌管权力的全球时代。尽管美国领导下的世界秩序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如前所述,阿查亚认为崛起中大国无法取而代之建构新的世界秩序。美国仍旧扮演举足轻重的作用,只是它将面对更多的约束。金砖国家并不拥有利用全球秩序变化的契机建构自己秩序的能力。每个崛起中国家都有棘手的问题,如中等收入陷阱、内部混乱、区域认同赤字、权威缺失等。群体层面而言,崛起国家间严重分化,而且没有什么因素可以使他们团结在一起。例如中国崛起受到印度和日本的密切关注。值得一提的是,在本书中,阿查亚明显偏重对中国的分析和论述。他特别指出中国学者试图从中国古典文明中提炼思想精髓解释中国的国际行为,并进一步提出建议——例如赵汀阳的“天下”论述和阎学通的“王道”等。这预示着,中国不会是一个现存世界体系的顺从者。阿查亚特别指出中国运用权力的能力亟待提高,比方说公共产品的提供,意识形态和价值的传播等方面都有严重欠缺。基于此,他总结到,美国仍将是世界的中心,尽管美国必须要通过更民主的方式,并通过接纳多边国际组织的参与实行分权。简言之,在后美国霸权时代,世界秩序将进入一个区域性世界和全球协作为特征的时代。
阿查亚批评约瑟夫·奈早先的“象棋”比喻太过专注于“权力”和其相关机制。作为跟进,阿查亚提出了“复合影院”(multiplex cinema)的比喻,并指出在英国秀结束后,美国秀一直在上演,而这场秀中,美国独自兼制片人、导演、演员于一身。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目前世界已经在进入一种“复合影院”的模式,而其他制片人、导演和演员已经带着各自的大戏悉数入场。在他看来,电影院进口处的安检系统可以理解为世界政治中的一种联合性、常识性安全机制。在“复合影院”的模式下,多种选择意味着观众对美国秀可能失去兴趣,并作出其他选择。对国际政治现状的“复合影院”比喻非常有趣,但是笔者看来,这个比喻却是本书最大的弱点。我们撇开进影院之前的种种约束不谈(例如经济条件等个人因素),阿查亚仍旧忽略了国际政治里非常重要的权力因素。没错,在电影院观影,通常情况观众有几乎不受限制的选择权,他们可以观赏美国片、欧洲片、印度片,甚至泰国片、非洲片等等。而在国际政治的实践中,作为行为体的国家,特别是小国,受到极大的结构性约束。通常情况,他们的战略选择非常有限。身处怎样的地理环境和国际秩序,国家,特别是小国几乎都没有选择的余地。而全球秩序是不是美国的独角戏,事实上,几乎连所有的大国都无法控制。国际体系是一个演化的过程,其状态要取决于国家实力的消长,也取决于国家之间的互动。遗憾的是,作为典型建构主义学者的阿查亚,在这一点上忽略了权力的重要性,也忽略了建构主义的核心之一:互动。
很显然,阿查亚的建构主义视角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运用“社会化”的工具,并非常有效地将崛起中国家和美国结合在一起,也将崛起中国家和他们所在的地区结合在一起。从这个角度而言,阿查亚在《美国世界秩序的终结》一书中描述了一个比现实主义视角的霸权稳定论、权力转移理论以及均势理论等更为全面和有说服力的画面。现实主义者的焦点为美国和崛起中大国的权力角逐,更多的是美国和中国的关系。事实上,这是对全球秩序未来论述的极度简化。阿查亚的区域视角成功捕捉到了在后美国霸权时期对未来全球秩序产生影响的诸多其他因素和行为体。对于时下学界对世界秩序这一热点的讨论,《美国世界秩序的终结》做出了明显的贡献,它为未来全球体系的研究提供了一面多棱镜。对后美国霸权时代的全球秩序,《美国世界秩序的终结》提出了与众不同的视角,并鼓励读者从更全面和多元的角度去看待全球秩序的未来。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讲师)
来源:文汇报 学人 2017.02.10
原文:【学林】阿查亚的“复合影院”比喻有效吗?